一個豆子的生命旅程

Malas Bunun~說布農
32 min readNov 20, 2018

2018年原住民文學獎報導文學獎貳獎(首獎從缺)

一、 繞過半圈的地球

2008年我仍是靜宜大學生態研究所的研究生,我所屬的研究室在當年的暑假規劃了一次遠赴南美洲秘魯的學術行程,參與所謂「國際民族生物學大會」,我們同時也參與聯合國在當地舉行的「國際馬鈴薯節活動」,有許多學者、行動者、在地組織以及原住民人士參與,會議圍繞著「生物-文化多樣性(bio-cultural diversity)」以及與在地生計之間的關係進行各樣的討論。為此我們至少提早了半年進行籌備,還學了一些西班牙語,但其實一直到出發以前我根本對於此行的背景、狀況都很模糊,然而有一張大會所提供的資訊裡的圖片,我以為那是豆子,勾起了我小時候記憶中部落家鄉好像有很多樣豆子的印象,但大部分我都不知道它們該叫什麼,或者有多少樣,我也不知道它們現在到底還在不在,或者已經消失了?!

(靜宜大學學術參訪團)

暑假一到我們一行16人就繞過了半圈的地球,抵達位於中南美洲的秘魯首都利馬(Lima),之後再度轉搭國內班機飛到3400M海拔高的古印加(Inca)帝國首都庫斯科市(Cusco),自此我們就開始展開為期三週都在高海拔的安第斯山脈的活動。第一週主要是參與生物學大會各樣的學術研討與交流,你不用特別觀察就可以發現這裡擁有各種各類以及色彩繽紛的玉米、豆子以及馬鈴薯等農作,到了國際馬鈴薯節,我們被安排參訪了一些與馬鈴薯繁殖有關的場域如Potato Park(馬鈴薯公園),那是個古老的馬鈴薯種植場域,保存至今。

我們也到偏遠的Pichumark小學觀摩在地的傳統食農教育,其中有間資源教室裡頭擺放了多樣性的農作,讓我印象深刻,我才意識到當初我根本誤會了那張照片其實就是馬鈴薯,而最讓我心臟差點暫停的是,當年聯合國就宣稱透過現代DNA科技的驗證,安第斯山脈的馬鈴薯品系已經多達三千五百多種,這完全超越我們所能理解的範疇了,我竟將馬鈴薯看成了豆子,當時自己還為此會心一笑!

當地小學的資源教室

但這其實讓我感到很興奮,因為小時候我就特別喜歡吃地瓜,而馬鈴薯在我們而言也是地瓜的一種─我們稱之為hutan-Lipun(來自日本的地瓜),只是台灣的馬鈴薯只兩三種類,這裡竟然有三千多種,心想這下我真是來到了地瓜王國啊,也一如預期的每一餐都吃得到馬鈴薯,或烤或煮或擣成泥等等料理方式都有,一次部落的參訪行程中,當地人就用土窯的方式控馬鈴薯接待我們,那作法就跟台灣的土窯地瓜幾乎一模一樣,從土窯裡挖出來熱得蒸騰的馬鈴薯還真是好吃,口感不輸地瓜,吃到我是肚子很撐,那幾天我幾乎吃下了這輩子最多的馬鈴薯。只是不知道怎麼搞的,一個禮拜之後再看到馬鈴薯時身體竟然會產生莫名的排斥,然後盡可能的不去點有馬鈴薯的餐點,但無論如何每餐都會有馬鈴薯,後來當泡麵也吃光的時候,「吃」成為了一種問題。

(土窯控馬鈴薯)

我們開始搜尋當地的中式餐廳,有一間位於馬丘比丘山下的秘魯人想像的中式料理,讓我印象深刻,它也有炒飯、炒麵,更經典的是它也有餛飩湯,只見那麵皮是特別的厚,裡頭包的餡口感獨特,一問才知竟是用羊駝肉包的餡,熱騰騰的湯,再撒些鹽,放點蔥花,喝起來相似度百分之七十,但已經非常安慰我們的腸胃了,我也才認知到原來食物是有地方感(sense of place)的,也就是我們的腸胃會習慣、熟悉以及記憶家鄉的食物,這些食物滿足了生理基本的需求,同時也長出了我們的肉體。

二、 安第斯山脈大奔走

第一週嚴謹的學術活動結束之後,我們就展開了秘魯當地的旅遊行程,秘魯的觀光資源非常豐富,兩週時間難以完全瀏覽,因此我們透過當地旅行社為我們規劃了鄰近的觀光行程,我們去了一些名勝古蹟參觀,也去到知名的高山湖泊的的喀喀湖(Lake Titicaca. 3800M),這湖足足有六分之一台灣那麼大,越過湖中央就到了玻利維亞,那天晚上我們就在湖上的Amantani島過了一夜,晚上還有非常道地的文化之夜,跳著非常激烈的傳統舞,說來特別的是我第一次吃到紅黎竟是島上接待家庭所預備的早餐,那是紅黎煮成的粥,非常好吃,這些包括馬鈴薯、豆子、玉米等等都一直是當地人日常的食物,最後的壓軸行程則是走訪自小就嚮往的馬丘比丘,印加帝國神秘的古遺址。

(古老神秘的馬丘比丘)

然而就在返程時,我們搭乘的火車被迫停在一座山城裡,看城裡人們正在示威遊行,才知道原來當天是秘魯全國農民總罷工的抗爭活動,抗爭的策略就是癱瘓全國的交通系統,方式就是把石頭堆在各個交通系統上,包括馬路與鐵軌,達到癱瘓全國經濟體系的目的,但為何如此作?我們在秘魯期間經常很羨慕當地人竟然還可以維持那麼傳統的生活,服飾、食物、工藝、房舍等等都很「傳統」,那是安第斯山脈高原最美麗的風景,但後來才理解這「傳統」的原因不單純,因為把持著秘魯觀光資源都是跨國企業,如前往馬丘比丘觀光,除了古道步行之外,唯一的交通方式就是搭乘火車了,然而這火車就是外國企業經營的,加上當地政府的貪婪腐敗,尋常人民根本就難以分享到這些來來去去的觀光效益,因而貧窮,於是只能維持著一種「傳統」的狀態。

可是今晚我們一定要回到庫斯科,因為明天就要回台灣了,於是我們開始徒步行走,只見所有的車輛都被堵在馬路上動彈不得,大大小小的石頭堆在路上,有一些石頭還特別的大顆,還真不知道這是怎麼搬上來的,但如果你了解古印加帝國就是用石頭打造它輝煌的歷史,就不難理解搬運這些巨石對他們而言是輕而易舉。我們就這樣跟著導遊的腳步奔走在安第斯山脈高原上,道路的兩旁盡是荒蕪的高原景象,偶而有一兩間土角厝以及牛隻點綴期間,陽光是炙熱的,但吹來的風是寒冷的,我們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到了哪裡,你只能不斷地往前走。天黑之後發現道路兩旁的人家都沒有燈火,因為根本連電線桿也沒有,黑暗完全壟罩大地,他們依然過著愜意的高原生活,只是偶而會出現被燃燒的輪胎,或者牛羊隻被牽到馬路上,這大概就是他們最嚇人的舉動了。後來陸陸續續又匯集了更多的外國觀光客,最後連軍隊都出動了,一股戰爭肅殺的氣息突然瀰漫在這高原上,我們正上演了一場絕命大逃亡的戲碼,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完全無法預知。

(石頭癱瘓了交通系統)

大概晚上九點的我們終於走到了另一座山城,但這根本還走不到一半的路程,我們匆匆的找了食物果腹,但接下來完全不知所措,後來在導遊積極的安排聯絡之下,找來了一部休旅車,讓一些人先行上車離去,只是離開半個小時之後又折返了,說到處都路不通,後來導遊與司機取得了共識決定走另外一條路,那是比較偏僻的鄉間道路,第二部車來了之後我們就再次出發,即便是如此路上依然都堆放著石頭,因此司機都必須要經常蛇行閃過亂石,或者停下來搬石頭,但我們都已經累得昏睡在車上,印象中導遊不斷很用力的與司機交談,大概是怕司機打瞌睡吧!終於在凌晨三點左右我們抵達了庫斯科城,之後整理好行囊稍事休息,趕上了早上七點的飛機返程。

但我永遠無法忘記的是那安第斯山脈高原上燦爛的星光,可以說是我見過最美麗的夜空。

三、 尋覓家鄉豆子的蹤影

回來台灣的飛機上我回想這特別的旅行,彷彿像是做了一場夢,卻又如此的真實,同時也開啟了我不一樣的視野,我自問:是否我們也有如秘魯安第斯山脈馬鈴薯多樣性的文化成就?已經沒有人播種小米了,紅黎也幾乎不常見,我們還有什麼?我忽然想起當初被我誤會為豆子的馬鈴薯圖片,那家鄉的豆子還在嗎?於是我開始在部落裡頭尋覓豆子的蹤影,大部分的族人對於傳統豆類農作的認知都如我一樣模糊,所接觸的老人家大致可以說出一些,但實際還在種植的人卻是很少,或者有在種,也只有幾種,主要就是樹豆。

禮拜五晚上是教會的家庭聚會時間,會後接待家庭都會準備晚餐與大家分享,因為每個家庭大概都是兩三個月才輪流接待一次,所以大家都會特別準備不一樣的料理。就在一次的聚會結束後,接待家庭請親友們留步,然後擺上他們早已經預備好的餐點,這其中有辣炒蝸牛、辣炒輪胎茄、三杯羌肉等等,這都很常見,但其中豆子湯吸引了我的目光,那是由豬排骨加上龍葵野菜煮出來的,其實之前偶而都會吃到,但沒特別感覺,自秘魯回來之後這湯的意義對我而言就不一樣了。

一問之下才知道他們這些豆子是跟部落的一位阿姨Tina Ibu要的,大家也一致稱Tina Ibu豆子很多,很多人都會跟她要,她也很樂意分享,於是隔天一早我就去拜訪這位與我老家僅隔一條馬路的阿姨,這位阿姨其實就是一位很普通的部落婦人,我跟她之間沒有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往來或關係,她只是我的鄰居、長輩。但這天老人家一大清早就出門了,所以我們也撲了個空,一直到下午我才在別人家遇到Tina Ibu,一開始她也莫名其妙這孩子怎麼會突然要找她,我說明了來意之後,她指著她的田園說:

“Hezang nak han qoma ta sinsusuaz benu benu, anaka amu munita sadu`i!”(我田園那邊還種了一些豆類農作,你們可以自己去看啊!)

(被種在邊緣的傳統農作)

我們立即走到那塊農地,確實也看到一些傳統農作如玉米、甘藷以及各樣的豆類,心裡彷彿如獲至寶;然而為什麼我們祖先的食物都被種在田園的邊緣?這讓我充滿了疑問,而主要的田地空間都種植了現代經濟農作:青椒。這讓我彷彿看到了一個原住民被邊緣化的具象,心想:就連我們的食物也被邊緣化了!當下真想把青椒拔掉種上祖先的食物,宣示傳統領域主權。但後來才知道我誤會了,Tina Ibu差點沒爆笑的說:

“Sihala a su,nanu engkun tu isuaz han sila-sil, nanu engkun tu taki sila!”(好好嘛你,它們本來就是種在邊邊的,它們本來就是邊緣農作!)

只能說在這些傳統知識面前我只是個初學者,我需要學習的東西還多著呢!Tina Ibu邀請我們到她的工寮參觀,這是位於部落後山的一間小鐵皮屋,不特別起眼,但裡頭竟存放了各式各樣傳統農作的種子,當老人家一一的把這些種子呈現在我們眼前時,我真是大開眼界,若仔細作差異性的分別,我大致得出了25種傳統豆類農作的品系,雖然沒有秘魯馬鈴薯多樣性那樣驚人,但已經非常令人驚豔了,而且你可以從老人家態度上感受到她是多麼珍惜這些農作,並且有一種特別的情感以及專業在老人家的眼神中閃爍,讓人莫名感動。

(Tina Ibu分享存放於工寮的各樣豆類農作)

Tina Ibu說自小她的母親就這樣叮嚀:“mata miuni binanoaz`a, asa tu masusuaz, na muaz misoqzang a tastu-lumaq. ”(我們身為女人就是要耕種,否則家人會挨餓。)這句話影響她很深,只要她所到之處她就會種上豆子,這樣隨時都會有食物可以吃,她說“altupa sak iska isak-isak, qamqam sak masusuaz, lansan a benu nak qaiun talia.”(無論我走到哪裡,我就任意的種,豆子就會跟著我的屁股後面長出來。)事實上當我接觸Tina Ibu之後,我發現老人家在金錢上或許不特別富有,但他們卻擁有豐富的食物,這是他們的財富!

四、 荒野食物的分類與命名

我自小對於豆子的分類與命名完全是模糊的,我只知道benu是所有豆類的統稱,這包括現代經濟豆類甚至咖啡豆,但是老人家有時候會對某一些豆子會另稱pulavaz,但你肉眼看到的就是豆子(benu),於是到底什麼時候是pulavaz,什麼時候又是benu,我搞不清楚。但就在我投入傳統豆類的探索之時,又跑出了“taki simuk”這個說法,這是我根本就沒有聽過的概念,讓我對豆子的認知越來越混亂。

分類與命名

此圖表是我花了些時間就相關的資訊初步整理出來的傳統豆類農作分類與命名的架構,首先benu是豆類植物的統稱,這無分現代或傳統、可食或不可食,凡豆類就是benu。而因為傳統豆類是一種半野生的農作,也就是它們可以在非人干預之下持續生長繁殖,因此又產生了taki simuk這樣的專稱,意思是「被排遺在荒廢耕地的(食物)」,我喜歡稱之為「荒野食物」。關於它的來源典故我最開始是從雙龍部落的一位長老Tama Sazu口述得知,還沒開口老人家先是會心一笑,說:

“Mopata tu, maqo qabas`a madengaz masusuaz`a, minun`in matapus a, tingqoza nai tu via ka ita sinsusuaz tu tali-ia`ng i moqnin. Ningqalun nai sadu a, amoq`e sia qanda ki mopa qamotis mumu mani tikulas qazam`a mindia ki muqalqal pana qoma tu sinsusuaz`un a, nitu nanu uaminun maun a, heza ka kakunun lansan`i taki u-taki`un han qoma ta. Mai moqnin a naqodanan a, savali`an a, moqnang a benu benu talia min`kalas, paqpun pau madengaz`an tu “taki simuk”engkun.”(是這樣子的,以前的老人家耕種,就全部採收了,他們卻驚訝的發現,為什麼那邊的農作物後來又長出來了。他們仔細觀察,原來是那些老鼠、鵪鶉、竹雞、鳥類等小動物,吃了落在地上的農作,可能是因為沒有消化完全,又有一些種子跟著糞便被排遺在土地上,後來又加上落雨、日曬的,這些豆豆又開始發芽之後開花結果,所以老人家就會說它們是“taki simuk”。)

傳統耕種是一塊地使用過後失去了肥力,就會再尋找新的耕地播種,那塊地就成了荒地,這就是“simuk”意思,然後如果你發現那荒地上竟又長出了農作,而且是這些小動物所為,相信你也會發出會心一笑,“taki”這個詞是糞便也有居住的意思,所以taki simuk也可以是:以荒地為家的食物。這樣的專稱說明了它們就是一類非常能夠適應荒野、貧瘠環境的農作,無需特別照料,更不用施肥,只要掌握好個別豆類的習性,如時機、環境位置等,它們不僅僅都能夠長得很好,而且一定會為人們帶來豐盛的食物,所以老人家就說:

“Muaz`un isuaz a, sana deqanin`in!”(你只管種,其他的都交給上天吧!)

這些豆類農作真是上天的恩典,但它們並非布農族獨有特殊的種類,可能在別的族群包括漢人社會都有,只是在布農族我們有自己與這些農作之間獨特的關係與理解。

五、 Pulavaz(扁豆)系列

Benu與pulavaz之間究竟如何區別,在長期的觀察之下我大致得出了一些結論,那就是外觀上可知從pulavaz定名的通常都為扁豆型態,相反的從benu定名的則多為圓豆型態,但“pulavaz”這個詞實際是什麼意思,目前難以考究。布農族對豆類農作的命名採取二名法,也就是先有屬名,後面再加上小名,從命名上就可知它是屬於哪一類,以及它的來由典故。

(野性極強的旁邊豆)

Pulavaz扁豆系最具代表的就是野性極強的旁邊豆-pulavaz sila。“sila”是旁邊、邊緣之意,顧名思義它們是居邊緣的農作,可能是因為它的藤芽可以長得很長,若種植在田園之中,只會造成其他農作的威脅,也佔據空間,因此最適合種植的位置就是田園的邊緣,加上它足具野性可以與芒草、竹林爭地,也界定了荒野與農地之間,是名符其實的邊緣食物。

有一些豆子記憶了某些歷史變遷的片段,如pulavaz patas,它其實就是一般的花豆,“patas”是花紋、紋路、圖騰之意,其豆子表面有明顯的花紋因而命名。然而pulavaz patas是最早可以賣錢產生經濟效益的豆子,所以後來又被稱為pulavaz sui(賺錢豆),而當時收購豆子的是一名村幹事,所以這種豆子又被稱為pulavaz songkanzi(村幹事豆)。

其他的扁豆則多以外觀的型態給予命名,如pulavaz daing(大豆)即是所有豆類農作中果實最大顆者,所以直接用“daing”(大的)來形容與命名,它是屬於皇帝豆品系,但與一般皇帝豆差別在於其豆子表面有紅白相間的花紋。

(屬皇帝豆品系的Pulavaz daing)

pulavaz tian(大肚豆)則是因為它的豆子看起來像是挺著大大的肚子,所以就用“tian”(肚子)命名之,這種豆子有三種不同顏色的變異,白色、紫色以及咖啡色。

(大肚子豆pulavaz tian)

pulavaz kilin(風鈴豆)的顏色則是藍色的,吃起來口感非常酥鬆好吃,“kilin”是鈴聲之意,因為有時候豆子沒有採收仍留在藤蔓上,被太陽曬乾之後微風吹過豆子會在豆莢裡碰撞發出響聲,因此以kilin(鈴聲)形容與命名之,倒也滿愜意的。

六、 Benu(圓豆)系列

從benu命名的圓豆也有很多樣,比較常聽到的是benus Tanaul,“Tanaul”是早期巒社布農族人對鄒族人的說法,顧名思義這種豆子的來源必然與鄒族有關,但大部分部落的老人家都不太接受這個說法,認為這是布農族的豆子,老人家這樣講我們也只能接受了。Benus Tanaul乍看之下像是綠豆,但它是淺綠色,而且稍長,所以也有人以野綠豆稱之,而值得一題的是這豆雖是從benu定名,卻多了s,至於是為什麼,至今仍得不到解釋。

(鄒豆benus Tanaul)

相對於野綠豆,布農族還有個野紅豆,名為benu Malang,Malang是一個女性名諱,也就是這豆的來源與Malang這名女性有關,而紅豆(benu Kitang)本身一樣也是以女姓名諱Kitang來命名,有一則關於地底人Naikulun的傳說故事就記憶了這些農作的來由,故事大致如下:

從前有一種住在地底下的類人類,稱為Naikulun(長有尾巴的人),他們終年居住地底下,因此全身都很白皙,除此之外他們還有個特色就是脖子很細,可以不用進食只要用鼻子吸食物的香氣就飽足了,因此他們經常邀請地上世界的人類下來享用他們吸飽的食物。

每當地上世界的人下來地下世界之時,都被規定要呼喊幾聲作為暗號,Naikulun人就會先把尾巴藏起來,不讓地上世界的人看見他們是一群長有尾巴的人,同時地上世界的人也被要求不能帶走地下世界任何的東西,包括食物,因此每當地上世界的人離開時,他們都會徹底的檢查是否有人偷走任何的東西。

Benu Malang瑪朗豆
Benu Litang紅豆

但地上的人總是想要帶走一些農作種子,因為這裡擁有比地上世界還要豐富的食物,但無論藏在哪裡,或頭髮、嘴巴、眼皮、耳朵等等都被Naikulun人發現。後來有一些女性就將這些種子藏於私處, Naikulun人不好檢查那個部位,於是從此以後地上世界開始有了一些新的農作食物,這包括後來的旱稻、玉米、柿子,也包括benu Litang(紅豆)以及benu Malang(野紅豆)等農作。

Benu letaz(懶惰豆)也是布農族人所熟知的豆類,之所以這樣命名也有個小典故,如下:

以前有一位非常懶惰的女孩子,她不太喜歡耕種,成天也無所事事,但當她肚子餓的時候就會到處跟人家要benu letaz來吃,因此每當她來的時候,人們就會說:那一位懶惰的女孩來了!從此這豆子就被稱為懶惰豆(benu letaz)。

懶惰豆又稱為腸子豆

懶惰豆豆莢有三種顏色的變異,綠色、紅斑以及全紅,因此像這樣的變異我就分別為三種品系,但豆子曬乾之後都為土紅色,這豆同時也稱為benu silup(腸子豆),因為當豆莢成熟之時,那一鼓一鼓的樣子像極了silup(腸子)因而命名。早期布農族尋常人家無論如何都會種上這豆,因為它好種,僅三四個月就可以採收,而且用來煮山肉、豬肉等等是特別的美味,還記得有一次在臉書上分享這湯,竟引來全國布農族人瘋狂的按讚!

(懶惰豆)

其他還有一些豆子如benu tongqo(翹翹豆),其實是因為它長新豆莢的初期,豆莢會往上翹,於是老人家就給予benu tongqo(翹翹豆)之名。.

除此之外布農還有兩種黑豆,其一就是一般的黑豆,布農族人直接以其顏色命名為benu taqdung(黑豆),另一種小黑豆稱為benu qalsam(硬直豆),這命名是形容其豆莢乾燥以後硬如竹條,而它的豆子與綠豆大小相似,在老人家眼中它們常被歸為一類,說:nanu engkun tu uskunun masuaz a, uskunun maun.(他們本來就是拿來一起種,一起吃的。)

大黑豆Benu Taqdun
小黑豆 Benu Qalsam

七、 獨立命名的豆類

還是有一些不是按照上述的形式進行分類與命名的豆類,其一是樹豆,其二是綠豆。樹豆布農族名為qalidang,是最被廣為人知的原住民豆類農作,按顏色分別有黑色、紅色、紅斑色以及黃色等四種品系,現已經發展為現代部落產業,是部落風味餐常見的料理。有一首關於樹豆的歌是我們自小常唱的,歌詞如下:

Toqtoq tamalong

Minaun qalidang
Lapat ma`singhav
Bunuaz masviqe
Izuk madangqas
Sia Lumaf masihu ma`nak sakut

(公雞啄呀啄

吃飽了樹豆
芭樂很青澀

梅樹結實纍纍

柑橘紅透了

就是魯馬夫最善於射獵山羌)

(qalidan樹豆)

我一直以為這首歌只是在表達一種樸實的傳統農耕生活,經老人家解釋才知道原來不單純,老人家說:maqa paun tu“toqtoq tamalong”un a, sinpalas`uni tu mapalang`qaiu a tas`a bananaz i binanoaz, maszang dauki tamalong tu matotoqtoq`e qalidang……(這個所謂的「公雞啄呀啄」指的是一對男女正偷情,好像公雞啄樹豆一樣……)而後面的敘述大概就是一種關於偷情之時翻雲覆雨的形容與想像,詞末又稱讚男主角魯馬夫是「最善於射獵山羌」,也是一種獨特的褒揚。

按現代的眼光來看這首歌不太應該歸類為童謠,因為它根本兒童不宜,但它卻也完全表現了布農族善於隱喻的敘事文學,我們稱之為ma`paqadaqvis,「製造很遙遠(的效果)」的意思,也就是:運用好像與事實無關的敘述來包裝所要表達的事情。這通常表現的最精彩的是在傳統提親之時,雙方就在那裡ma`paqadaqvis(製造很遙遠的效果)的展開談話,可能一整個晚上都在話天話地話雞話鴨地交流了一些好像無關緊要的話題,但這是一種高水準的談話技巧,同時也需要極大的想像力,回去甚至還要分析彼此談話內容真正的意涵,但很可能就已經談成了婚事。

另外就是綠豆了,按型態綠豆應該要歸屬於圓豆以benu定名才是,但奇怪的是它卻直接被稱為layan,然後你完全無法從拼音上分析它究竟有什麼意含,就連Tina Ibu也不知所以然,在一次對著一群部落老人家分享我所彙整的豆類研究成果時,一位已經過世的耆老Biung Tanapima,突然站起來說:Itu sia epun Silaya minzuku tu benu, pesna han`a layan`un Silaya.(這是來自西拉雅族的豆子,綠豆就是來自西拉雅的。)我才終於可以把一些看似不相干的資訊連結了起來,關於綠豆的故事完整應該如下:

布農族卡社群有一支家族被稱為Matu-layan,他們現今是居住在南投縣信義鄉漢姓為「幸」布農族人。相傳他們曾有那麼一位祖先去到西拉雅族的地方進行以物易物的交易,偶而吃到了綠豆,甚覺美味,心想若是可以帶回去山上該有多好,但西拉雅人就是不讓他帶走任何的種子。於是他想盡辦法要走私綠豆,或藏於眼皮、嘴巴、鼻孔、耳朵都被西拉雅人檢查到,最後他就將綠豆藏於自己的私處,就這樣成功的帶走了一兩顆綠豆種子,從此深居高山的布農族終於有了綠豆農作,族人為了紀念這位先人的付出,就稱他以下的家族為Matu-Layan,意思是「取得綠豆者」或應該稱為「取得西拉雅豆子者」。

(來自西拉雅的豆子)

八、 留下了被封塵的古老記憶

我們也嘗試開闢了一塊農地,邀請一些老人家與我們一起展開傳統農作復育的工作,你可以發現當這些老人回歸傳統時是特別的興奮,彷彿又回到小時候,然後會有一些已塵封的古老記憶就有機會被挖掘出來,比如我已逝的叔公Qodas Bali就突然想起曾有一個特別的祭儀稱為manqoqomai,意思是呼籲要「勤奮耕種」,這是一個非常態的祭儀,所以大部分的老人家都不太知道有這祭儀,因為唯有當發生了minpakasoqzang(糧荒)時,才會邀請祭司來舉行這儀式,祭司就會帶領家族成員,將一切的農具與農作擺在農地上,一起來向上天進行一種帶有悔改認罪意涵的祭典,人們認為必然是誰觸犯了什麼規範或禁忌而遭致了糧荒的詛咒,所以必須要祈求上天的原諒與寬恕,願讓一切更新,祭歌如下:

Mangqoqo mangqoqo mai!

Komai komai zensoq!

Min zensoq min zensoq madoq!

Min madoq min madoq batal !

Min batal min batal salaz!

Min salaz salaz dil !

Min dil min dil sumsum!

Min sumsum min sumsum mukun

Min mukun min mukun benu

Min benu min benu layan!

Min layan min layan qalidang!

Min qalidang qalidang pu`i!

Min pu`i min pu`i Bahat !

Min bahat min bahat tai !

Min tai min tai hutan !

Min hutan min hutan doqpus!

Min doqpus min doqpus leso!

(勤開墾啊勤開墾荒野
開墾後就成為了一片良田

成為了一片良田、良田長出了小米

成為了小米、小米長出了稷米
成為了稷米、稷米成為了五爪稷
成為了五爪稷、五爪稷成為了油芒
成為了油芒、油芒成為了高粱
成為了高粱、高粱成為了紅黎
成為了紅黎、紅藜成為了豆子

成為了豆子、豆子成為了綠豆
成為了綠豆、綠豆成為了樹豆
成為了樹豆、樹豆成為了玉米
成為了玉米、玉米成為了南瓜
成為了南瓜、南瓜成為了芋頭

成為了芋頭、芋頭成為了地瓜
成為了地瓜、地瓜成為了樹薯
成為了樹薯一切都更新了!)

聽到這首歌我是非常的震撼,熟知布農文化的人,一定知道布農族打耳祭祭典上有個叫pislahi(祭槍)儀式,該祭詞就是一一的吟唱召喚由大而小的獵物的靈魂,期望獵物可以自己mun`a busul`a ti(來到槍口下),祈求狩獵豐收,那首祭詞可以說是布農族葷食的食譜,它所展現的是一種男性的生產動能,然而沒想到布農族竟然也有蔬食食譜的祭歌, 加上Tina Ibu常說到:“ispanahiav a qanup`un!”(狩獵是為了農業啊!),更讓我看見整個傳統勞動生產女性居核心的地位,我後來也照著這份清單,並透過現代臉書網絡的功能,逐漸找回了包括batal(稷米)、diil(油芒)以及salaz(五爪稷)這些已為人遺忘但不該被遺忘的傳統農作。

(叔公Qodas Bali(右一)主持罕為人知的Manqoqomai儀式)

我的一位嬸婆Qodas Malas則跟我分享了一個豆子會議的故事,內容大致如下:

“Maqabas`a benu`un a taszang engkun madoq isuaz, qaitu madiki na sukaku`in sinsusuaz`un a, usungasi`in tuza ka bunun tu na asa ka`madoq a, na asa amin mahulav`i duma tu sinsusuaz, mamoqo dengaz tuza a mita madadengaz. Tis`mopata a maqa benu benu`un a muskun engkun mapaliqansiap tu: quaq mopati a na muz ata mapin`usungasi i bunun! Mesna ita a patupa engka tu na mapavaz`i sukaku tu qanianan,nin`a bunun masmuav usungasi”(從前這些豆類都是與小米同時種植的,但是到了收成的時候,人們就會忙碌著要收割小米,也要採收其他的農作,搞得我們祖先是非常的勞累。為了這件事情那些豆類農作召開會議討論到:這樣我們只會讓人們很忙碌啊該怎麼辦?最後他們共同決議就是要分別生長與採收的時期,人們就不再那麼忙碌了。)

(傳說中的豆子會議)

從那時開始豆類農作有了不同的種植時間與生長週期,原來這是它們自己討論出來的。這是我從來沒有聽過的故事,事實上也沒有太多人知道這樣的故事,文獻更看不到,然而它卻生動的描述了傳統農作與布農人之間獨特的關係,令人感覺溫馨的是,作為人類食物的豆子,竟然會反過來體貼人類忙碌與否,而分別了彼此生長的時期。

九、 令人心生敬畏與疼惜的豆子

豆子作為一種農作承載上述所說的這些知識,進一步我們要認知的是這些知識是透過語言表達出來的,也就是說豆子更包容了「語言」。這不難想像,因為當我們與豆子這些的農作產生關係之時,同時也必然產生相應的語言維繫彼此的關係,沒有語言我們根本就無法認識它們,所以我們可以看見農作自種子、耕種、發芽至開花結果,包括採收之後各樣的處理到可以成為食物的歷程,以及這之間所延伸的各樣傳說故事、歌謠、祭儀等等一個豆子的生命史,是一系列語言與文化的鋪陳,從以下我所採集的這些語彙,即可看出:

tani:種子

itpul:芽

qolan:芽線

uvul:嫩芽

lisav:葉子

lamis:根系

ka`itpul:發芽

Ka`lisav:長葉

ka`qolan:發芽線

ka`lamis:發根

qau:胚軸(或稱莖)

min`telaq:發芽後呈現健康的光澤

ka`puaq:開花

ka`las:結果

min`baling:形容豆莢生發之初尚未結果實(豆子)之時,像是肋骨一樣

misboq:發胖,形容豆莢已經逐漸長果實(豆子)

mavisqe:結實纍纍

talnaqtung`in:已成熟

tatu`un:隔了一年以上還未耕種的種子,意思是有可能無法發芽

mat`aq:還未成熟

bulav:已成熟可直接摘下烹煮食用

hoqav:成熟後,豆子仍有水分,需曝曬太陽

bulsuq(或qaliv):日曬完成後已無水分

min`um(或buhbuh):無法去殼的豆子

ma`ulmik:用腳踩去殼

zapzapun:重複抓扔豆子,將豆子從豆筴篩出

kalubai:吹口哨引風將豆筴吹出篩子

matapus:邊拋篩子邊吹氣將豆筴拋出

hulan:完成處理好之後成為食物的說法

(matapus,邊拋篩子邊吹氣將豆筴拋出)

當然還不只這些,若再加上詞態的變化會更精彩,但當你認真思索這些的時候,心裡會有種莫名的悸動,小小的豆子竟然承載如此豐富的民族知識,真是令人心生敬畏與疼惜。而當你將豆子吃進肚腹時,你會發現你吃到的正是幾百幾千年前祖先所品嚐的那個滋味,正是這些食物餵養了我們民族,延續了生命與文化的發展,於是食物拉進我們與祖先之間的距離,此時你吃下的已經不只是食物,而是包裹其上看不見卻又實際存在的民族知識與文化,包括歸屬與認同。關於此Tama Balan常說:

“Nanu engku tu sinpalavaz pi-mita Bunun tu kakonun, ni ata maqtu malaqtan.”(他們本來就是上天特別分賜給我們布農的食物,我們不能任意丟棄它們。)

然而你可能同時還會有一種酸楚在心底,即為何我們沒好好的愛惜這些豆子,只任由它們在時代的變遷中孤獨地消失。事實上Tina Ibu所保存的豆子已經有幾種消失了,原因是保存豆類農作唯一的方法就是持續的種植、持續的吃,不再種不再吃它就會消失,但有時老人家身體欠安,或氣候異常,或忘了種一兩樣,於是豆子就消失了,當豆子消失之時,所消失的不只是豆子、食物,更是我們自己。

然而到底是什麼原因Tina Ibu要堅持這樣種植?

有一年夏天豆子花兒正盛開,我前往山上的工寮拜訪Tina Ibu夫妻倆,當時陽光燦爛、微風徐徐,知了滿山鳴叫,這應該是個喜樂的日子,然而我隱約聽到Tina Ibu啜泣聲,我慢慢的靠近,等到她比較平緩的時候才跟她打招呼,問到發生了什麼事?

“Uka makua, muz sadu ki kapuaq-puaq a sinsu-suaz a, tinliskin`in sak tu siang qabas inak tina madas-madas zami munqoma.”(沒什麼事的,只是看到這些所種的都開花了,我就會想起以前都是我的母親帶著我們去山上耕種的。)

(看到豆子想起了母親)

原來是思念自己的母親,只有在獨處的時候壓抑不住情緒而流下了思念的淚水,卻被我這晚輩撞見,老人家自是非常的不好意思。Tina Ibu才緩緩到來她小時候的事,說父親在她很年幼之時就離世,留下幾名孩子與母親相依為命,母親怕孩子受委屈因此也不願意再改嫁,沒有男人的家庭,母親一肩扛起了家裡所有的重擔,經常就帶著孩子在山野間過夜,晚上孩子們就睡在芭蕉葉底下,母親則繼續在月光下做活。然而就在Tina Ibu五歲的時候,不知怎麼了肚子竟然痛得要死,當時還沒有現代醫療,巫醫也幫不了忙,Tina Ibu就這樣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就連蒼蠅都聞到了死亡的氣息,撲滿她的身體。一天清晨母親摘了初熟的鄒豆煮湯,並吩咐孩子無論如何也要喝上一口,後來她的玩伴們還跑來邀請她一起到溪邊玩水, 半夢半醒的Tina Ibu還真的喝下了那碗湯,不久肚子排了很多氣,身體就這樣恢復了元氣,母親回來時卻不見孩子,原來是跟著到溪邊玩水了。

Tian Ibu年少時就從老家潭南部落嫁來我的部落-望鄉部落,與丈夫Tama Balan建立了家庭,Tama Balan家裡很窮,可謂家徒四壁,於是Tina Ibu只有不間斷地種那些從娘家帶來的農作種子,作為家裡所需的食物。有次懷孕時肚子突然痛得要命,她想起小時候的經驗,於是吩咐丈夫煮鄒豆湯給她喝,這次同樣又不藥而癒。後來母親也離開了,Tina Ibu這些豆子成為她思念母親的寄情之物,母親離開的時候正是夏季知了滿山鳴叫的時候,看著這些豆子她說:

“Maszang`in tuza sak suadu ki tina ihan benu ta, munsu nak amin a isang munahan tina nak ta,”(我就好像真的看到母親在豆子那裡,我的心就飛到了母親那裡去了,)“maszang sakin tin`tan`a tina tupa tu: manoaz su a singsusuaz, maqasmav asu tu uvazaz. Matinliskin i nas-tina mubaqbaq`en sak tatangis.”(我就好像聽到母親說:你農作種很豐美,你是勤勞的孩子。想起了母親,我就嚎啕大哭,淚流滿面。)

我才看見豆子作為一種媒介,它更連結了那些令人動容的親情,親情使這一切產生了溫度與能量。於是我深深的體悟到一件事情,那就是一路下來所感受到的所謂文化、傳統、故事、知識以及記憶都很重要也很精彩,然而那卻都是一代代人的情感累積,正因為如此才值得被傳承與守護,一直到這裡我也才真正領悟到,當年在秘魯所謂的「生物-文化多樣性」這樣艱深的學術名詞背後最生活化的意義應該就是這樣了!

(情感使這一切產生了溫度與力量)

十、 後記

這幾年我一方面像是陪伴這些老人家,一方面也探索傳統豆類農作的知識,你越了解老人家的生命就會越認識這些豆子,他們彼此是一體的,無法抽離,我與老人家彼此也成為像是忘年之交的朋友一樣,在這現代洪流中共同守護著這些居邊緣又頑強的荒野食物。

我後來聽自己的母親說,也從Tina Ibu口中確認,原來在我母親要生下我的時候,那天是禮拜天主日,父親正好不在家,要上教會的Tina Ibu突然就拐進了我家,當下判斷母親就要生產了,於是扶著母親要走到山下的診所,但通過森林小路時羊水破了,嚇得Tina Ibu或拖或拉的趕緊把母親帶到診所,而因為羊水已流出,胎兒甚至難產,而當我被拉出來的時候,全身都青紫色的奄奄一息,所幸拍打幾下屁股我又哭了起來,恢復了生命氣息。

聽到這裡我是打內心非常感謝Tina Ibu當年所作的一切,讓那小小的生命沒有因此結束,現在我們又因著豆子再度連結在一起,這真是上天的恩典與憐憫。這一兩年因為豆類的復育工作受到了一些干預,加上我人平時都在外頭,孩子也還小,我就甚少回鄉,前一段時間回鄉時,我順道前去工寮拜訪他們夫妻倆,我的突然出現,老人家自是非常的驚喜,這可以從他們的眼神看出,但我們就是這樣一個慣常壓抑情感的民族,只刻意的聊聊近況。

“Ni`in sa-saduan, tupin`a Tama Balan mu`un tu, doq mahau dau asu zami, viatu mi`in palenlaku i?!”(好久沒有看到,你叔叔說你是不是生氣我們,不然怎麼都沒有聯絡了?!)

Tina Ibu這樣的話彷彿責罵,又彷彿自責,但隱藏了很深的情感與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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